第十八章 苍天何苦 (1w4)(2/3)

掘井先生道:“其他的稍后再说,这掘井之术不能广传,实乃为了后世众生。”

“人扎口而出血,地掘井而出水,我等寻地脉泉眼而行,掘井挖洞,做的本就是那扎人出血之事,易天换气更是如此。”

“倘若天下皆为我辈之人,就像是令人体温忽冷忽热,通体出血感染,待到遥远后世,‘人死’而‘世灭’,岂非是我等之过?”

抬起眼眸,掘井先生看向正在思索的叶秋:“你想,我为何传你此法?”

“因为……我这么多年一直都坚定追随先生?”叶秋有些结巴。

“是因为你真的想要帮人,所以才能忍住七年才问我这个问题。”

掘井道:“真的想要帮人的人,就不会胡乱帮人,自然也不会胡乱动用这异术。”

叶秋不禁信服,他之前不知道也就罢了,现在隐约听懂了先生的想法,自然也会谨慎地思索该如何使用这力量。

见到叶秋懂了后,削瘦男人才平静道:“至于为什么我不去平定乱世,首先是我不会带兵打仗,也不会治理国家……当然,这些都是借口,毕竟当年咱们涌泉军中也有那么一批人才,他们离开涌泉军后,现在正在各地征伐,各有龙兴之兆。”

“如若能带领他们,用好他们,即便是个地痞无赖也能当皇帝吧。”

“但我没有去做,只是因为我办不到。”

叶秋一怔,世人总是不愿意承认自己办不到什么事的,即便承认也是不情不愿,起码也该叹口气,但先生却语气平静,甚至带点淡然地笑意,这却是罕见的紧。

瞧见叶秋表情,就知对方心中所想,掘井先生微微摇头:“你小子,做不到什么事太正常不过,就像是人会死一样,何苦为此愁眉苦脸,唉声叹气。”

如此说着,他向前走一步,足下黄沙溅起,浮动于风中,宛如一团飞散的云雾,而男人就像是踏云而行。

“生命既生,便自有归期。”

“活物诞于世间,便有死荫相随。”

“小叶,你曾经历过盛州的大旱饥荒,你知道,面对生存,无论是谁,是地主老爷还是县令老爷,全都要低头祈食——他们平日活的很好,但那时就和我们平等。”

“如若不是大旱,而是大雨,大雹,大风,地动,亦或是洪涝呢?存身于世,万物众生都是平等的,在死的面前。”

行走向远方,男人朗声道:“就像是我——看上去懂的很多,理解的很多,也能开导你这天生聪慧的孩子,但我亦会死。”

“谁都会死,生命不是一个神圣且不朽的东西,遇到任何灾难,它就会消散。”

掘井凝视着前方的太阳,认真道:“它若要散,就当散。”

叶秋隐约回忆起了当年自己听见的那些声音,他回忆起了那句话。

“所以。”

当年的男孩,现在的男人不禁喃喃道:“如若他不要散……”

掘井笑而抚掌:“那便不当散。”

叶秋握紧了拳头,虽然还是没有完全搞明白为什么掘井先生不去拯救天下苍生,但却知道了自己为什么想要去帮助其他人。

他忽然感觉自己心头的热火燃烧的比以往更加灼热。

而削瘦的男人停下脚步,他转过身,拍了拍叶秋的肩膀:“你终于懂了,小叶。”

“帮那些想活的,这就是我们的目的。”

“即便是喝水的人忘记了掘井的人,但他们因此活了下来,我便心满意足。”

“至于那些本就想要死的,本就在互相残杀的,这些正在争夺天下的,又为此而受苦的苍生百姓……总不能让他们邻国相望,鸡犬之声相闻,民至老死不相往来?贵族官僚,商人农夫,饥民良民,军阀世家……天下矛盾至此地步,只能杀。”

“我们是没办法救他们的……我们没办法啊。”

说到此处,掘井不禁一叹,但这只是一瞬,他很快就转过头,恢复了原本的平静,继续上路:“除非无所不能,不然就有所不能。这是废话,亦是真理,我等不过是有所不能者,强自去拯救苍生……苍生何苦,竟需我等去救?”

而叶秋继续相随。

掘井人在西北的名声越来越大,但人数却越来越少,一是因为长年累月的辛劳,令老者的确跟不上了,二是容易掘开的水眼大多都已开垦,西北各地已经颇有人声鼎沸之相,剩下来的水眼大多都在荒漠深处,开启了也未必有人去住,实在是意义不大。

第三,也是最后一点,就是中央的新朝廷已经一统天下,这西北偏远一隅也在其未来统一范畴之内,朝廷听闻了掘井人的名声,就如同过去所有想要独占掘井人的王公贵人一样,希望将这力量化为己用。

艰苦,不怕的人是有的,但是又艰苦,又危险的事情,不怕的人真的是极少数,直到最后,也就只剩下叶秋和掘井先生这对师徒。

好就好在叶秋的确天赋绝佳,掘井先生的异术在他手中更胜一筹,甚至无需人力,他就可以使唤天地之力开凿地脉,挖洞启泉,甚至可以为天地精灵塑形,化作种种只存在传说中的神通法术,实乃令先生也大呼神异的奇术,一再感慨长江后浪推前浪,一代新人胜前人。

叶秋和掘井先生那时却是不知,这样的人,放在诸天万界中,算是一界道脉中兴之祖,是承先贤之过往,开未来之新道,真正铸就超凡之路的辟道者,超凡并非由其而始,却因其而宏大广传,不再是巫祭异术,而是真正的道法神通。

如若开辟之祖可称‘元始’,那他便可称‘弘始’。

掘井先生毕竟是老了,又后续有人,当一次寻龙探脉时,先生体力不支晕倒在山上时,叶秋就将老师送到绿洲中的荒民部落中养病,他也的确超过了师父,不需要其他人辅助,自己一个人就可以寻觅泉眼,故而掘井先生也放心让他一个人去施为。

“天下已安,我等说不得也可以休息了。”

“先生是可以休息,我却还能再干个几十年。”

从前叶秋就想要让老师瞻仰天年,现在掘井先生能休息,他自然是有些高兴的,不过即便是没了老师看顾,他也依旧秉持谨慎小心,只有真的看见有人需要一口泉一口井活命,他才会出手救难一方,也更是备受崇敬,几乎成了当地活着的传奇。

但是,就在叶秋有次掘井归来时,他却没看见自家的老师,而绿洲周边的荒民部落却说十几日前掘井先生一个人耐不住寂寞,便离开了部落,前往大漠深处寻地脉而去。这回答倒也没什么问题,但是叶秋却察觉这些荒民言辞不一,眼神闪烁不定,语气更是支支吾吾,说不清楚,登时便起了疑心。

一再追问后,部落民才改口称,是中原的新朝廷派遣军队,向他们索要掘井先生,他们不敌,便只能看着他们带着先生走了。

叶秋一时震怒又惊慌,他和先生在西北定居十几年,活人无数,堪称如今西北鼎盛的最大功臣,这群荒民居然任由新朝廷带走掘井先生,简直是忘恩负义,而老师的确年老体衰,又不像他开发出了新的神通异术,根本无法反抗。

但是发火过后,他又想起先生的教诲,知晓怪罪这群部落民毫无意义,毕竟倘若部落民不交出老师,指不定又是生灵涂炭,死伤众多,一向倾向救人为先先生说不定还是自己走的。

于是叶秋便压抑怒火,询问朝廷的队伍究竟是朝着哪个方向走的,大不了他亲自去把先生救回来。

论起神通,他可是半点不惧任何凡人的大军,先生手中的异术只能探寻地脉,可他却能操天地之气,行昔日神话中的仙神之事。

但结果询问起来,这群部落民还是支支吾吾,说不出半点朝廷队伍的方位,这下叶秋可就真的起了疑心,他一再询问,甚至发狠下辣手,将本地部落的零头的抓起来挂在天上,这才得知真相。

原来中原新朝廷的皇帝正是昔日涌泉军中走出的一位奇人,他知晓掘井先生的异术,和昔日的叶秋一样想要将其用在江山社稷上,令天地世代永固,故而一再恳请掘井先生出山,而先生一次又一次拒绝,令这位新任皇帝震怒,然后下令悬赏,谁能带掘井先生来,便封其为西北异姓王,自治三州之地。

虽然西北穷苦干旱,但三洲之地也是广大无比,有的是人愿意出手,最近这些日子的确有不少奇人异士来到西北,也不乏众多西北本地人内应,掘井先生虽然学究天人,但终归还是个人,也太过信任其他人,所以被熟悉的部落民下药药倒。

受制于人,又始终不愿意被人强逼出力,先生便于前些日子自断心脉自尽了。

掘井先生一死,部落民自然惶恐,他们害怕中原朝廷问责,又畏惧叶秋这位先生高徒,便将掘井先生的尸体扔到了荒漠深处,如今也不知道是被野兽吃了,还是被黄沙掩埋。

不仅仅如此,他们对朝廷的话,说的是叶秋劫走了掘井先生,进入大漠,意图将朝廷的目光引到叶秋身上。

听闻此言,即便是叶秋修为已经更甚于老师十倍,也不禁天旋地转,感觉目眩神晕,几近于要跪倒在地,如若不是想起了昔日老师说的‘不能再跪任何人’,说不定他真的要匍匐在地嚎啕大哭,发泄心中苦闷。

但即便是稳住了身形,男人也感觉哀大如心死,顿觉过往所学一切,所悟一切皆为虚妄。

是老师,是老师令他有了尊严和人格,也是老师告诉他为何这世间如此苦难,并且告诉他究竟应该如何运用力量去救更多的世人。

而就是这样的,却因为那些他们本该去救,也的确救助过的人而死。

——老师常言治病救人,可他怎没能救自己?这世间荣华富贵如苦毒,明明受尽恩惠,可这些被救的荒民却仍然可以出卖恩人,他们真的值得被救吗?老师这么多年辛劳,真的有什么意义吗?

那时叶秋匍匐于老师与他掘出的绿洲之井旁,原本黄沙满地的西北处也有翠绿草木,更有农田阡陌,这全仰赖涌泉一行人所为,可这一切并不能让人们敬畏,一时间男人恍惚了起来,他的记忆回到十几年前,自己还是昔日村中地主仆役时。

地主欺压打骂,丫鬟马夫也对自己常常羞辱,即便是地主家的其他佃农也对自己常有讥讽揶揄,毕竟自己只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,欺辱了也就欺辱了,还能怎样?

饥荒一起,富人带着细软跑了,而其他贫苦人士想要活命又能做什么?叶秋被隔壁的一户农户殴打在地,抢走了所有的积蓄粮食,不然的话,他归根结底也是个地主家的仆役,怎么可能真的一点闲粮都存不下,只能去吃尸体?

村中谁都看不起他,谁都可以调侃他两句,无论是富人穷人,都是如此面目可憎。

这世道中,仿佛根本没有几个人值得去救。

——但叶秋还是去救了。

他忍下心中苦楚,男人没有对这些绿洲的部落民泄愤,他很清楚西北民众未曾开智,本就是不识大义的蛮夷,根本就不能指望他们理解什么为道义道德,只是利益为上。

不教而诛谓之虐,这是他们的错,他们只是一味地掘井救人,没有教化他们,没有告诉他们什么是礼仪道德,所以才有此等下场。

错了,就要改正。从今日起,叶秋就要担负起这教化的责任。

但是,西北漠民如此,难道朝廷也是没有受过教育,不识道德的人吗?

“今日。”

所以叶秋如是道:“所有西北漠民,将听我号令。”

顿了顿,一时间,男人仿佛又听见了什么庞然大物呼啸的声音,那声音仿佛是天地之间有一条浩然长河正在奔流不息,但是再细细倾听,却又仿佛是愤怒的自己心中正在激荡的血脉,带起了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,焚尽了一切朦胧的雾气与井水。

他开口,想要发声,旁边的泉水中溅起些许露珠,这露珠飞溅在额头,一如十几年前昏迷的少年被那清凉湿润的井水唤醒,这飞溅露珠破碎时的触感就像是一阵阵惊雷,不绝于耳的沉闷雷声宛如告诫,又像是什么盛大的预示,昭告某种从未出现的事物即将出世。

那是弘始的声音,一种亘古之前就已存在,却将要从今日开始大展其威的力量将要因一人而现世。

但不管如何,既然已经下定决心,那就该去做。

叶秋伸出手,登时天上惊雷炸响,云气翻涌,原本万里无云的西北天地登时就被浓密的乌云覆盖,无数雷蛇于其中纵横,令无数西北漠民瑟瑟发抖,跪倒在地,口诵赞词,恳求求饶。

倾盆大雨中,他发出了仿佛根本不是自己说出的,冷酷又威严的声音:“新朝倒行逆施,逼死吾师,亦是逼死汝等西北漠民的再造恩人,实乃不共戴天之仇。”

“点齐兵马。”

“该造反了。”

一朝英雄拔剑起,又是苍生十年劫。

西北漠民南下乱世,一路攻克十三州,令本来缓缓安定的天下又再次纷乱。

叶秋也不知道自己做的究竟对不对,因他而生的人或许有那么几十万,但因他一怒拔剑举义而死的人至少十倍于此,仿佛他之前一心一意掘井拯救的人更是虚假的那样。

有时候,叶秋也会惶恐,可追随在他身后的那些人狂热的面孔却又令叶秋怔然,他原本以为这些西北漠民,那些被自己攻打下来的各州百姓会憎恨自己将他们卷入战火祸乱,可却未曾想到在他施展奇术,数次呼风唤雨后,就狂热地像是追随仙神一样追随他。

——凡世之君,岂能和仙君比拟?

——我等并非造反,实乃秉持天地之意,拥立仙庭!

他疑惑,但这次却没有掘井先生回答他。

问题得自己想答案。

或是为了未来新王朝的权利,亦或是窥见了天地的走向,亦或是自己也想要获取这样的神力,即便是叶秋不想,那万民的力量也会将其推上皇座。

而面对这涛涛奔流,凡世的君王不过是螳臂当车的丑角而已,无论再怎么竭尽全力的反抗,最终也不过是被叶秋擒于皇宫高庭,扔到火堆中烧死。

那也是一位昔日涌泉军中的故人。

“小叶,早知道如此……”

在被叶秋掐着脖子,扔进火堆中时,这位已白发苍苍的皇帝仍在苦笑:“早知道,当年就不离开涌泉军,不离开先生了。”

“早就该让你当皇帝,何苦蹉跎这二十载岁月,竭尽心力征伐各路强敌,当上这全然无用的鸟皇帝。”

“根本就是白费力气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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