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. 第一章(2/2)

他的同窗给他送来这一期新的《新青年》,见他坐在图书馆里,桌前铺着纸笔,踌躇不决的样子,好奇问道。

邓中夏目光落在这一期《新青年》上,只回他:“在给家里写信。”

同窗既知他在老家有一桩包办婚姻,此刻就着《新青年》的由头,便忍不住相劝:“你还是好好和父母说说,那包办婚姻决计是不可取的。便看《新青年》之号召,我等应该取民主自由之新风,展望自由恋爱。仲澥你是接受新思想的人,也经常有北高师的女学生慕名来认识你,又何必牺牲自己,沦为封建礼教的受害者呢?”

邓中夏摇摇头,严肃又诚恳道:“不要胡说,对别人的声誉不好。其实……我反对的包办婚姻这件事本身,对方是没什么错处的,何况我们一起长大,她也决计不是你所想的那种愚氓女性。我只觉得,这桩婚姻本身,于她是一点好处没得的,反倒因此阻碍了她进步的路。如果没有了这一阻碍,不知道后果会是什么?”

“如此说,你不妨去问问先生们,或许可知呢。仲甫先生与守常先生都经历过包办婚姻,或许过来人会解开你的疑惑。”

傅斯年路过,听了片刻,上前建议道。

“这……我试试。”邓中夏收拾好东西起身,这就准备去了。他想还是去问问守常先生好了,仲甫先生家庭上的事……说实话,问了难免尴尬,毕竟先生自己家里的事也是一团麻烦。

他去找守常先生说明了此事,倒让先生吃了一惊。邓中夏他是很了解的,哪怕在新文化运动的阵地北大,他也是头一批的先进学生了,原来也受着包办婚姻的困扰。

不过包办婚姻和包办婚姻还是不一样的。就比如李大钊和他的夫人赵纫兰,虽也是包办婚姻,但思想并未有很大的分歧,依旧是志同道合的。而□□和他的元配夫人则又是另外有的故事。

时下虽赞扬新思想,反对旧思想,但也不能盲目反旧,尤其是对于一些封建家庭的女子来说,本就生存不易,盲目退婚反倒可能害了她们的性命。

守常先生不仅是新文化的代言人,他也同样对女性主义有很大研究,甚至一定程度上有女权思想,他绝不可能鼓励学生为了追求新思想害了别人。

听了邓中夏的阐述,他敏锐地从学生的口径中发现了要害。

“这么说,其实你并不反感和那位姑娘结婚,那又何必多此一举拒婚?”

他略有些困惑地问。

邓中夏年轻,之前二十来年更是只顾读书,北大没女学生,按理说他应是在恋爱事上全无经验、更不开窍。但李大钊听他诉说自己情况,又深深觉得这对青梅竹马真算得上两小无猜,思想上其实也并无很大鸿沟。邓中夏的嘴里、心里,对那女子的感情是怜爱的、同情的、包容的、温柔的,如若不是喜欢的感情,想必也不输于兄妹之情。

如此一来,又何必拒婚,便是结婚后再共同进步有何不可?

邓中夏顿了顿,思想挣扎片刻,终于还是坚持:“裴家妹妹还年轻,现在可能是因为家里从小灌输的观点,才觉得她的归宿该是我了。可当她有机会冲破思想的藩篱,也许才会发现她本可以有机会选择自己的人生。学生之所以想这样做,还是觉得裴家思想归根结底并没有腐朽到底,裴家父母也对这唯一的女儿疼爱非常,即便拒婚,想必也不会造成什么后果。如今裴家妹妹已经去女学学习了新思想,我也与她沟通过,看得出她已经动摇了很多。我个人觉得,对于这种尚能挽救的、还未发生的悲剧,如果我能做那个伸出手去的人,推她一把,让她走出那个家,走到光明的路上去,那我便觉得这是最有意义的事。”

李大钊看着眼前的青年,也不由为这样的发言震撼了片刻。这种抛却个人情感,拥有更高尚情操的青年,才是他和其余同人们希冀看到的。他们的《新青年》所为了什么,是为了唤醒更多的像邓中夏这样的人。

所以在守常先生的支持下,邓中夏彻夜斟酌地写出了一封拒婚的信,并于第二日天刚亮时寄出。这封信被送回湖南宜章,在裴家这样一个传统的文人家庭里掀起了波澜,并彻底改变了一个女子一生的道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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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1917年中夏还是个学生,对于学校里几位新派老师的思想仍然处于半蒙昧的状态,那时他还算不上彻底的新青年,却已经把我从旧的时代里拉了出来,分出了半分的日光同我来照。我很感谢他,他不仅是我的丈夫和同志,也是影响了我一辈子思想的导师。倘若没有中夏,那个叫既仙的女子大概早就在历史的阴影里无名地枯萎了罢。”